3月3日零時30分許，一聲凄厲短促的豬嚎聲打破村子寧靜，緊接著，低語聲、鋼盆摔打聲從一處民房內傳出。

這些聲音來自青島萊西市城區東龍灣莊三村一處民房，該民房由四排尖頂瓦房構成。

一連兩日，記者在該處民房蹲守發現，每天這個院內都有人屠宰生豬，然后運輸到10公里外的水溝頭農貿市場批發零售。

國務院制定的《生豬屠宰管理條例》顯示，我國實行生豬定點屠宰、集中檢疫制度。除農村地區個人自宰自食的不實行定點屠宰外，任何單位和個人未經定點不得從事生豬屠宰活動。

據了解，萊西市農業農村局關于2023年度生豬屠宰環節病害豬無害化處理情況的公示顯示，青島新萬福食品有限公司是萊西市唯一生豬定點屠宰企業。

3月11日，記者以投資名義咨詢萊西市農業農村局，該局相關負責人表示，除定點屠宰場外，其他私人作坊進行生豬屠宰、售賣，屬于私屠濫宰。四五年前，萊西市就只有一家定點屠宰場了，而且山東省正在對原有定點屠宰場進行清理、整頓、升級，如果再想開辦一些比較傳統、落后的屠宰場，根本不會獲批。

3月3日至7日，央廣網記者在青島萊西市調查發現，萊西市仍有三處私屠濫宰生豬的地方。部分屠宰點從周邊鄉鎮養殖戶處采購生豬，三處屠宰點每日出肉量達千斤以上，部分豬肉送至萊西市最大的農貿市場售賣。

公開資料顯示，作為全國首批“國家食品安全示范城市”，青島市一直沒有停止對私屠濫宰現象的打擊。今年1月10日，青島市農業農村局官方網站發文稱，自2023年12月底到2024年2月，青島市農業行政執法支隊在全市范圍內開展畜禽屠宰集中專項執法檢查（監督抽檢）行動，嚴查私屠濫宰違法行為。

文章還稱，今年以來，青島市已查辦屠宰違法案件15起，搗毀黑窩點6處，以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移送公安1起。

生豬屠宰點“藏身”林地

東龍灣莊三村位于青島萊西市城區東部，村子人口不足千人。3月3日下午，記者在該村一處生豬屠宰點看到，該院落以前曾專門用于養殖，平時不住人。屠宰間位于緊挨大門的一排平房內，非屠宰時間一直是大門緊鎖，每個墻角都安裝了監控。

記者看到，院內挖有一條直通院墻外的水泥溝渠，周圍散落著垃圾、水管，溝渠里尚有血水。

據知情人介紹，該屠宰點至少經營了四五年，經營者就住在村里。記者在該屠宰點連續蹲守兩日發現，這里每天屠宰量在2-3頭生豬。

距離東龍灣莊三村10公里外的中沙格村，第二處屠宰點竟“藏身”該村林地里。3月6日下午，記者看到，該屠宰點位于一處鐵皮房內，室內面積約40㎡。屠宰間里擺著一張長約四米、寬約兩米的木板桌，桌面遍布刀痕、油漬、血漬，桌上擺放著一把剔骨尖刀、一把菜刀和一根磨刀管，地上還有一臺電子秤和若干個塑料箱子，墻壁上掛著數個用來鉤拽生豬的鐵鉤子。一根塑料水管從屋外接入，鋪在一條和室外相連的溝渠旁，屠宰時產生的污水即通過這條溝渠排入林地中的一個池塘內。另外，屋內還堆著兩張未處理的帶毛豬皮。

在中沙格村一處鐵皮房內，屋內堆著兩張未處理的帶毛豬皮（央廣網發 張勝坡 攝）

記者還看到，屋內靠墻地方是使用鋼管圍起的“待宰間”，離地約半米高，兩頭生豬就躺在里面。據一位有多年養殖經驗的養豬戶觀察，其中一頭母豬約有400斤。

“年前殺的豬更多些，每晚都能聽見豬嚎聲，一直到深夜。”該屠宰點附近一位居民說。

據曾探訪過該屠宰點的人介紹，春節前幾天，這里屠宰量更大一些，有一天他就看到8頭生豬運來。

中沙格村的村口樹立著一塊文化宣傳牌，上面寫著“天賜中沙格莊三件寶，殺豬棉紗挖銀沙”字樣。一位中沙格村的村民解釋，因為該村有很悠久的殺豬傳統，多年前，全村有半數以上的家庭以殺豬為業，只是現在比較少了。

與上述兩家屠宰點“藏身”農村不同，3月5日，記者在萊西市區的一片出租廠房里還發現了另一處生豬屠宰點，這片廠區位于萊西市青島路附近，沿潴河而建。該屠宰點的規模比前兩處更大，室內面積在一百平方米以上。

據了解，該廠房所屬園區曾是萊西市的一處定點屠宰場。至今，墻上仍涂有“加強生豬定點屠宰管理，提高豬肉產量安全水平”字樣。

據園區門衛介紹，七八年前，這里就不是定點屠宰場了，園區里“沒人再殺豬”。當時，當記者以接洽屠宰業務名義咨詢旁邊住戶時，該住戶表示可以讓門衛幫忙聯系屠宰點負責人，但被門衛阻攔。

3月6日凌晨兩點，記者在園區內看到，一間廠房內正在屠宰生豬，豬嚎聲不斷傳出。此前，一輛中型廂式貨車和一輛電三輪在門口等待。

記者連續兩日蹲點發現，該屠宰點的出肉量比東龍灣莊和中沙格村兩個屠宰點都多，每天至少有3-4輛車到這里運肉。

生豬屠宰后，一輛牌照為“魯UAXXXX”的廂式貨車裝上豬肉，向萊西市外的方向開去，記者試圖追蹤這輛車，但司機異常警覺，在試圖甩開記者所乘車輛無果后，這輛車很快就原路返回了屠宰點。

豬肉流向農貿市場

一連兩日，記者在東龍灣莊三村的生豬屠宰點發現，這里每日屠宰量在2至3頭之間。深夜開工后，每隔半小時，便能屠宰一頭生豬。屠宰不久，一輛車牌為魯B0XXXX的灰色SUV進入屠宰點，約半小時后駛離。

記者發現，這輛車最后駛入與上述位于萊西市區的屠宰點同屬一個園區的另一個院子。不久，院內升起陣陣熱氣，一股肉味撲鼻而來。據園區門衛介紹，這個院子里有個豬下水加工作坊，每天深夜正是煮下水的時間。

在灰色SUV駛離1個多小時后，一輛電動三輪車又駛離這個屠宰點。記者看到，這輛三輪車的車廂里掛滿已被分割的豬肉，粗略估計共有十三四扇。據業內人士目測，這些豬肉每扇約40斤，至少兩頭生豬才能出這么多肉。

東龍灣莊三村，從屠宰點駛出的三輪車車廂里掛滿被分割的豬肉 （央廣網發 張勝坡 攝）

記者驅車跟蹤這輛電動三輪車，當天凌晨2點40分左右，該電動三輪車離開東龍灣莊三村后，駛入距離村子10余公里外的水溝頭農貿市場，把車停在公路邊一家名為“東哥熱鮮肉店”攤位旁。

在“東哥熱鮮肉店”攤位，一名中年婦女和一名年輕小伙一邊卸肉一邊分割，整個過程三輪車司機都守在旁邊，約40分鐘后，豬肉才卸完。

記者以消費者名義詢價，該中年婦女表示，她們家的豬肉不分部位，零售價是11元/斤，如果批發，價格可以商量。

此外，記者在上述園區廠房的屠宰點看到，每晚屠宰結束后，另一輛電三輪也會來這里進肉，運往與該屠宰點僅一條公路之隔的水溝頭農貿市場，距離“東哥熱鮮肉店”不遠處的一個露天攤位，然后卸肉。

據了解，青島萊西市水溝頭農貿市場是萊西市最大的一處農貿市場，有膠東第一大集之稱。凌晨3點左右，記者在水溝頭農貿市場看到，這個時間正是各家肉店進肉的時段，多家肉店的工作人員正忙著從廂式冷藏運輸車上搬卸豬肉，而該運輸車上的豬肉身上都蓋有紫色的生豬產品檢疫合格印章，包裝袋上還附有動物產品檢疫合格證和肉品品質檢驗合格證。

3月11日，萊西市農業農村局有關負責人介紹，除定點屠宰場外，其他私人作坊再進行生豬屠宰、售賣，屬于私屠濫宰。其生豬產品自然也拿不到“兩證兩章”（即動物產品檢疫合格證、肉品品質檢驗合格證、生豬產品檢疫合格印章、肉品品質檢驗驗訖印章）。

一名知情者介紹，東龍灣莊三村和中沙格村兩個屠宰點的豬肉大部分是通過農貿市場流向了市場，部分豬肉被其他商戶批發后，自行售賣。春節前夕，他曾看到東龍灣莊的屠宰點宰殺的生豬，送到市里一家大型連鎖超市，而這家超市還售賣蓋有檢疫章的豬肉。

“這種事很難監管，我們也發現過一些肉店，雖然他們從定點屠宰點購買豬肉，但也從私人屠宰點進肉。”萊西一家大型肉聯廠的工作人員說，有的店最后被市場監管部門查出豬肉有藥物殘留，對于這種現象他們也很頭痛，并曾跟相關部門反映過。

私屠濫宰背后的利益鏈

在萊西市調查中，記者從多方了解到，去年以來，當地生豬養殖行業疫病高發，很多養殖戶損失慘重。3月6日，在萊西市東道格莊村一家養殖場懸掛著“山東省生豬產能調控基地”的牌子，記者看到，該養殖場院墻外堆積著數十頭死豬，豬身上都包裹著編織袋，尸體已經發黑。

在東道格莊村，一家養殖場院墻外堆放的死豬（央廣網發 張勝坡 攝）

當地一位村民表示，死豬一般沒人敢買，但養殖戶可能會將一些病豬賣給熟悉的屠宰點。

一位知情人透露，這些私人屠宰點最大的利潤空間在于他們可能低價收購病豬，然后按正常豬肉的市場價售賣。比如現在生豬是每斤7塊多錢，養殖戶發現豬發病了，4塊錢一斤也愿意賣，這種事情很難監管到。因為養殖戶發現豬有病后，只要不跟監管部門上報，監管部門很難知道。

萊西市水溝頭農貿市場一位豬肉攤販告訴記者，自己從養殖戶處收購豬，然后送到定點屠宰場代宰，每頭豬要支付90元屠宰費。“我們不能宰，讓抓著就麻煩了。”

萊西市定點屠宰場一位生豬代宰業務負責人表示，屠宰費是物價局、畜牧局等相關部門核定的價格，由于自己也有生豬產品銷售業務，出于自身經營考量，一般商戶每天找他們代宰兩三頭是可以的，如果數量太多，他們不會接單子。

《生豬屠宰管理條例》規定，生豬定點屠宰廠（場）屠宰的生豬，在出欄前應當依法經動物衛生監督機構檢疫合格，并附有檢疫證明。另外，農業農村主管部門任命的獸醫在生豬屠宰過程中也要同步檢疫，同步檢疫合格的，由官方獸醫對生豬的胴體及生皮、原毛、臟器、血液、蹄、頭出具動物檢疫證明，加蓋檢疫驗訖印章或者加施其他檢疫標志。

河北某縣農業農村局主管生豬養殖、屠宰的陳偉表示，定點屠宰場都有駐場的官方獸醫，從生豬進場到最后屠宰結束，每一個環節都是在獸醫的監督下進行的。

他稱，由于待宰生豬都要進行瘦肉精自檢、抽檢，自檢由貨主在生豬進場前自行完成，抽檢則由屠宰場負責，所以瘦肉精自檢會產生費用。對于私人屠宰點來說，采購生豬后，如果把豬運到定點屠宰場屠宰，再自己運走銷售，時間長了，自檢費、運費、代宰費都是一筆成本，不如自己運回家，一刀殺了省錢省事。對于一些想售賣病豬、體重不達標生豬的養殖戶來說，在正常情況下，他們的豬無法進入定點屠宰場，這時養殖戶和私人屠宰點就有了合作空間。

“現在豬肉價格低，一些現象還不是很明顯。如果趕上豬肉價格高的時候，私人屠宰點可能會出現各種亂象，比如注水豬。另外，加上屠宰環境不好，這就會帶來食品安全風險。”陳偉說。

為何私屠濫宰禁而不止？

一連數日，記者調查發現，萊西市這三家私人屠宰點地處隱蔽，而且基本在深夜屠宰，白天卻是大門緊閉。

陳偉表示，執法部門查處這類非法屠宰場，難點在于對方工作時間不規律，而且往往是深夜開工，加上地處偏僻，以城鄉接合部、農村偏僻地帶居多，為執法帶來了一定難度。另外，不少非法屠宰點都安裝了監控，甚至專人放哨，執法人員人尚未趕到，他們便已得知。目前，他們主要依靠每年定期組織的多部門聯合執法行動和群眾舉報加強打擊力度。

對于萊西市農貿市場食品安全問題，2023年6月1日，萊西市人民政府官方網站發布《萊西召開農貿市場規范提升工作推進會》文章稱，當天下午，萊西市農貿市場規范提升工作推進會在市市場監管局召開。其中，市市場監管局、市市場發展中心及水溝頭農貿市場等8處市場有關負責人參會。會上通報了近期農貿市場督查情況。對督查中發現的突出問題、共性問題進行了分析，提出了整改意見，要求各市場責任單位、開辦單位提高標準，落實責任，抓緊整改，杜絕常態化問題反復出現。

在農業農村部食物與營養發展研究所周琳看來，私屠濫宰現象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過去物流行業沒有當前這樣發達，生豬大多都是就近屠宰、供應附近市場。為了加強生豬屠宰管理，保證豬肉產品質量安全，我國發布了《生豬屠宰管理條例》，實行生豬定點屠宰、集中檢疫的制度。對于一些行政區域很廣的區縣，由于距離問題，定點屠宰場確實難以觸及到一些鄉鎮，尤其是農村地區，要求定點屠宰場每天到各鄉鎮拉運數量不多的生豬，或者讓個體商戶每天送幾頭去屠宰場，確實存在現實的困難。從客觀上來說，這些私人作坊是有現實需求的。

她說，近年來，我國畜牧業不斷朝著高質量方向發展，但在發展過程中，如何解決這個歷史遺留問題，既兼顧食品安全，又不會影響基層豬肉市場供應的穩定性仍值得各方思考。

周琳表示，目前各地都在大力推進生豬屠宰標準化示范創建，通過提高行業準入門檻，逐步關停一些技術比較落后、規模較小的屠宰場和私人作坊，不斷推進生豬定點屠宰。

周琳認為，有些小型屠宰場無力更新換代，主動退出市場，自然無可厚非。對于一些在市場客觀需求下經營起來的私人作坊，在打擊一批性質惡劣的窩點的同時，地方政府可以考慮將部分屠宰點整合在一起，對它們進行規模化改造，或者規范化生產的引導，從而讓他們進入正常的市場供應鏈，這樣既可以降低食品安全風險，又不影響地區豬肉市場的供應量。

（文中陳偉為化名）

本文轉載自央廣網，記者：張勝坡